100次浏览 发布时间:2024-12-15 10:40:57
(一)
若照中国历史来分,中国的近代史应该从宋朝开始。如果不懂宋朝,就不懂今天。这是个历史问题。
秦朝之前是中国上古史,上面是封建贵族,下面是平民。
秦汉起至宋朝前是中国中古史。上面的政府是大一统的,但从汉朝到唐朝,在政府和平民社会之间有个中层,即“士族门第”。
从宋朝开始,没有士族门第了,读书人都是从白衣秀才开始,平民通过考试,可以做到宰相。我称之“白衣社会”。
所以要了解我们今天的社会,要从宋朝开始。换句话说,不懂四千年的全部中国,至少要懂得宋朝以下至今的一千多年的中国。
你们若读晚唐五代的历史,就可体会到宋朝人初起心胸上负担之重。宋朝起在辽之后,宋太祖得天下,燕云十六州早已归辽。辽不像匈奴,不像突厥,辽有中国人帮忙,胡汉合作的。宋太宗同辽国打,一打就吃了个败仗。所以宋朝人有内忧外患。这是第一点。
第二点,宋朝人穷。我所讲的“白衣”都是穷书生,没有包袱,思想是开展的。如果也像魏晋南北朝姓王、姓谢的十几代传下来一个大门第,你就要为这个门第负责,负担就大了。宋朝人起来,中国的政治、社会、学术思想都已垮了。宋朝人是平地拔起。这个国家社会怎样能站起来、立得住?当时每个知识分子心里想的,和汉高祖手下一批人心里想的,完全不同了。一个时代是一个时代,在这里面慢慢产生出学者来。另外,有一点特别重要的,宋朝有了印刷术。从前的书,要用手一字一字抄。宋朝人读书省力了,可以印书。书籍流通得广了,做学问,可以文学、史学、子学、经学一同做,宋朝人开了一个新的天地。
倘若我们定要在中国社会找一个文艺复兴,就应该在宋朝。宋朝知识分子的思想、聪明、心理状态,与唐朝和魏晋南北朝都不同。
宋朝社会上的学术风气风起云涌。我欣赏欧阳修,我同时欣赏司马光,我又欣赏王安石。宋朝人思想自由,各家各派各不相同,但大家都是朋友。
(二)
诸位要懂得我上课,不是和你们讲一门学问。我等于在和你们讲我自己一辈子的生活,甚至于可以说在讲我自己的生命。
我们做学问,如能通过“时风”这一类,你自己会觉得非常痛快,好像一下子自己心开了。你们将来做学问要懂得有这样一个境界,要能进入这样一个境界,那么别人懂我也好,不懂我也好;知道我也好,不知道我也好,“人不知而不愠”,自己觉得很开心。
学问是要和“生命”合在一起的;如与功利合在一起,一辈子不会得意的。我们要懂得从“性情”出发来做学问。学问就是你的生命。
我年轻时遇到“五四新文化运动”,听他们讲,我再去看书,不觉得他们批评得对。我那时读全祖望的《宋元学案》,一字一字全部圈点过的。那时我也许是一种反抗心理,你们说中国文化无价值,我要看看中国文化究竟有没有价值。
因为我读前人的书,知道他们一辈子用功在学问上;我再看今天的人,没有决心一辈子要在学问上努力的;你怎么能打倒他呢?
中国民族这样大,我们用什么办法来维持这么庞大的中国民族呢?一定要有后起的学术界,来讲中国的史学史、思想史、经学史、文学史,乃至中国经济思想史等。讲一切学术,不要忘记我们有个“传统”,而这个传统不是一成不变的,每个时代有它的不同。这需要各方面的学者大家肯贡献出资金一生的精力、一生的聪明来从事这项这项学术工作,建立这一基础。那么将来还有中国文化。
一个学者,一个读书人,他生活之孤寂,这种心理你们能懂得、能欣赏吗?若不能,千万不要做学者。你们要热闹,怎么能做学问呢?
(三)
我特别喜欢宋朝,我自觉好像在这个时代遇到最多的先生,最多的朋友。
我喜欢宋朝人,也可以说我对宋朝人多懂一点。我们学历史,特别是学思想,要学“活思想”。讲到欧阳修,脑子里要有个欧阳修;讲到司马温公,脑子里要有个司马温公。我虽然画不出,可是欧阳修、司马温公的性情生活,我知道是怎样的。我们读书要读到这样。
今天要读古人的书,该怎样读呢?你读唐朝人的书,要觉得自己如同在唐朝和唐朝人在一起;读宋朝人的书,要觉得自己如在宋朝和宋朝人在一起;这是不容易的。
若你学历史讲文化,而能尚友千古与古人做朋友,这是人生一莫大快乐。你能知道各时代人的不同,就能超乎时代之上,心胸开了,可以不受时代的拘束。
我是读多了中国书,才懂得欣赏宋朝这几个人。
要真做学问有一个秘诀,你要能亲身跑进那个时代去,不要只拿自己放在旁边。
从儒学讲,我认为汉、唐人学孔子、孟子、荀子,不如宋、元、明人深透。理学更看重儒学,要超过经学。
(四)
“余嘗哀夫學者知守經以篤信,而不知偽說之亂經也,屢為說以黜之。而學者溺其久習之傳,反駭然非余以一人之見,決千歲不可考之是非,欲奪眾人之所信,徒自守而世莫之從也。
余以謂自孔子歿,至今二千歲之間,有一歐陽修者為是說矣。又二千歲,焉知無一人焉,與修同其說也?又二千歲,將復有一人焉。然則同者至於三,則後之人不待千歲而有也。同予說者既眾,則眾人之所溺者可勝而奪也。夫六經非一世之書,其將與天地無終極而存也,以無終極視數千歲,於其間頃刻爾。是則余之有待於後者遠矣,非汲汲有求於今世也。”
-----欧阳修《廖氏文集序》
我当时年轻,读到欧阳修这段话,内心的兴奋难以形容。今天我讲中国文化有价值,只有我一个人讲;隔多少年,再来一个人讲;再隔多少年,来第三个人讲。三人成众,我的话就不怕没人信了。诸位要知道,过了这个时代,许多人一笔圈掉了,有几个人能保留下来?欧阳修这篇文章,我至少对人家讲了不下百遍,因为我受他这篇文章的影响很大。
学问不能讲多数,不能讲时代。
古人这种对人生的观念,如同一种信仰。今天你们能想到三十年、三百年以后吗?
(五)
大家只知道《论语》容易读的方面,不知道《论语》难读的方面,诸位若真有大志做学问,我不反对研究经学,可是我并不提倡读经。只是《论语》这部书,你们却非读不可。
诸位试去读《尚书》,看看和你的人生有什么关系?《诗经》和我们的人生关系是间接的。《易经》和我们的关系是远的,那么你只要去读《论语》,便见得中国人慢慢讲到个人人生了。
五经中我劝你们要读一经,就是《诗经》,这是三千年前中国第一流的文学书,全世界要找一部三千年前的文学,而今天还能读的,只有中国的《诗经》。你们不读实在太可惜。
(六)
中国人的学问是经、史、子、集汇通着来做的。举欧阳修为例,这四套学问,他一个人都有。
今天你们要学欧阳修,你是学史学的,你不懂欧阳修这个人,有怎么能懂他的《新唐书》、《新五代史》?欧阳修做学问有个背景的,是什么?就是他这个人。他写的虽是一部史书,他这个人却不仅是一个史学家。
清朝初年万斯大说“非通诸经,不能通一经”。我们可以换句话,“不通诸史,不足以通一史”。不懂汉朝、魏晋南北朝、隋唐、五代、宋、元、明、清,群史不通,你要研究宋史或明史,还是不够的。我们还可以再换一句话将,“不通整个学术的一个大范围,这一行学问也不能通”。从古以来做学问的,倘若真要能通,还得走这条路。
(七)
宋朝人要通经致用,但和汉朝人的通经致用不同。宋朝人从自己做人开始,要从人的观念、心理与社会风气两方面讲。这是你们读宋史看不见的。学历史要懂得运用自己的眼光,一方面要深入到历史里面去,一方面你的眼光要能在历史的上面,能看到文字之外的。你们要训练这种读书方法,不然宋朝从宋太祖、太宗、真宗一路读到仁宗、英宗、神宗,看不出什么来。一篇篇的本纪、一篇篇的传,看了半天,天地大变了,你们却没有看出来。
(八)
“经、史、子、集”的名称是从魏晋南北朝开始的,这是学术上一个大变动。从前的学问只懂得王官学、百家言,只有经学、子学的分别。到了魏晋南北朝,人们看学问是经学、史学、子学、文学四种了。
我们做学问,先要能见其大,不能专从一点小的地方来讲。好比诸位进了大门,走进屋子,要能见其大,再挑张椅子坐下。今天诸位做学问不然,不管从大门如何进屋子的,却只要在屋子里挑张椅子坐。你要能入门,然后升堂,然后入室。今天诸位进研究所只要找一个专门的小题目来研究,所以今天的中国学术是没有希望的。诸位要靠自己。
其实从古以来做学问都要靠自己的,孔子靠什么?司马迁靠什么?曹操靠什么?都靠自己。
我读书的方法是:第一,学史学不限于读史书。第二,读有名的书。最有名的书不超过五十部,或许三十部,我一年读一部,读三十年,中国第一流的书都读过了。我教了十年小学,十年中学,我的学问就在这二十年的“教学相长”里扎下了。我不当学生是小孩子,我讲这句,我自己去读这句。今年教今年读,明年再教,明年再读。慢慢学问进步了。有一种力量督促你。
读书不能只读参考书、工具书,如同喝茶,茶杯只是个工具,不能代替茶。
(九)
著书立说,要 “成一家之言”,由一个人完成。例如史书,为什么我们看重四史?《史记》、《汉书》、《后汉书》、《三国志》都是一个人成一家之言的书。
《晋书》是由政府组织人写的,叫“官修”,但中国人看不起官修书。唐朝的《五经正义》是举孔颖达之名,书里有许多处,这处和那处的讲法是自相矛盾的。
如果我要编一部《中国通史》,请你们来合作,你写上古史这样写,他写秦汉史那样写,这部通史便不通的。这不是观点问题;不是说哪个人观点好,哪个人观点不好,而是学术界特别重视一家之言。
(十)
张横渠说“学贵心悟,守旧无功”。
程伊川说“解义理若一面靠书策,何由得居之安、资之深?不惟自失,兼以误人。”
做学问不能只靠书本,要自己真下功夫,有了自得,则可左右逢源,运用自如。重要在“悟”,要从自己心里明白。
《论语》、《孟子》几本书,你尽读书上讲的有什么用?这叫守旧。你读了《论语》、《孟子》,要能从你自己的生命里翻出新的来,所谓“学贵心悟”,才真有用。但自悟了还得要再去读书,不是说你悟了就完了。所以要懂得把张横渠的与程伊川的合起来讲才行。
(十一)
程伊川在他的《易传序》里说一部《易经》就是讲“体用一元,显微无间”这八个字。
每样东西都有个“体”,有体就发生“用”。例如电是个“体”,发光就是“用”。体我们看不见,我们所看见的是用。你今天工作一天的成果,是你生命发挥出来的用,生命是看不见的。那么生命是“微”,是看不见的“体”,生命的作用是“显”,是看得见的“用”。
哲学上讲宇宙论、人生论,宋朝的人讲“体用”。
凡是讲出来的都是“用”,是“显”,显出来你才知道,“微”是你不知道的,“显” 与“微”是一个,两者没有“间”。
(十二)
历史上任何一个大学者,最伟大的第一等的学者,也不会完全没有错的地方。一个人的知识聪明,他所注意的地方太广大了,总有疏忽的地方。我们后来的人,应该补他的缺点,并不能因他有一点错的地方,我们就因此而看不起他。近代中国人的学风,最大的毛病,就是批评人家一点小错误,就要打倒这个人。这都是一种无知、不懂学问的人的作风。
(十三)
在中国历史上最无文化建设的是明朝。明朝人不仅没有经学,文学也不如元朝。明朝人的学术为什么这样不行?这是一个应重视研究的问题,我今天最简单的讲一个原因,就是坏在明朝人的考试制度。
明朝亡在什么地方?亡在大家不读书。一方面大家的学问都在做八股文上;另一方面讲心讲性,端茶童子也是圣人,满街都是圣人。因此,顾亭林说明朝八股文的害处比秦始皇焚书还要过之。“故愚以为八股之害等于焚书,而败坏人才,有甚于咸阳之效。”
顾亭林《日知录》中《书传会选》有一条中说:“盖宋元以来,诸儒之规模犹在,而其为此书者皆自幼为务本之学,非繇‘八股’发身之人。……自八股行而古学弃,《大全》出而经说亡,十族诛,而臣节变。”
顾亭林说“宋元以来,诸儒之规模犹在”,那么言外之意就是明朝人不像样了。你们习惯读白话文后,读书容易不细心。读文言文要你一字一字看和讲解,若你们在中学有几年读文言文的习惯,进到大学你就能养成一个读书的好习惯。读惯白话文,容易粗心,读书没有心得。
(十四)
要知道“务本之学”是读书为学的基础,就如埋在地里的根本,将来它会开花结果的,隔了二、三十年都有用的。尤其是感情的教育,人人能懂,小孩也能懂。教小孩子读诗、读文学,从小培养他对天地自然、人群万物有一种深情厚意,中国文化能传延几千年,重要的就在培养人生的真情。
今天我们讲感情,不能只懂男女恋爱,只关心个人名利。小孩子若懂得思乡,对园里落花关心,那么对自己父母兄姐怎会不关心呢?
做学问要懂得做“务本之学”,今天做的学问明天要有用。学问要有生命,如一株树、一颗草,要有根有本,才有生命。我小学读国文教科书,都是中国历史上有名的寓言故事,如孔融让梨之类。长大了再多读书,知道这个寓言见在哪本书上,好像碰到老朋友寓言,于是越读越有趣。小时候读的书,大了还有用。
今天中国学术界有一个风气,几乎写毕业论文都是十万字以上的。审查论文只讲份量,不讲内容。这是在折磨你们的聪明和智慧,这篇论文写完,你变成一个无用之人了。因为你的习惯养成了,从此你做学问只会这样做。
你们在这种时代,自己要懂得做学问的责任,国家要这种论文做什么用呢?